1977年的春天就要来了。

　　白桦树玉立大野，树梢已经泛青，枝杈上的骨朵也很饱满了，等待着春风把它们催开;冰雪消融，杂草黄中带绿，小草钻出大地，一片生机;广袤的土地，经过一冬的歇养，泛着黑油油的光泽。

　　北方的森林中，长着大犄角的麋鹿们悠闲地转悠着，牛在吃草，野鸡觅食。山坡上，一群白色的山羊低着头啃青，像音符般有节奏地点缀着大自然。孩子们在放风筝，风筝飘飞，孩子奔跑，他们身后有一只小狗也跟着一道狂奔。孩子和他们的小狗，惊动了不少小鸟，纷纷从林中飞起。孩子们往高岗跑去，就像踩了云，和风筝一样飘起来。

　　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随着风筝的放飞，传遍大江南北。农场的年轻人看到了一丝希望，如果成为大学生，把这些年亏空的知识统统补回来，那么前面的路可就广阔多了。那几天，年轻人都很高兴，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。潘山找到明亮和逸菲，亢奋地说：“我们应该报考。”

　　“我们听你的，试一试吧。”说完，逸菲又犹豫起来：“我高中课程还没上完，考不上怎么办？”

　　“考不上明年再考，我和明亮还没上过高中呢。有肖老师和老校长这几年的辅导，我们应该有决心一起走出农场。”潘山鼓励逸菲。

　　明亮最小，他此时心里很乱，听潘山和逸菲讨论，并没说什么。

　　小荷才露尖尖角，就有蜻蜓想立在上头。此时的逸菲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，肤色白净，端庄秀美，灵动而清澈的眼睛，小嘴巴，滋润而丰满的嘴唇。朴素的衣着掩饰不住她天然的美，在西岗农场的同龄孩子中她鹤立鸡群。从小一起长大的潘山也在暗暗地恋着她，念着她，甚至一天不见就没着没落地。

　　虽然明亮没读过高中，潘山甚至连初中都没上完，但老校长一直都在给他们鼓劲：“听说这次报考的人很多，年龄、文化程度差距很大，毕竟多少年没有高考了。你们这么用功，估计在这批报考的人里水平不会很差。”

　　“我们一定努力，只要功夫深，铁杵磨成针。”潘山已经信心十足。

　　有了老校长的鼓励和帮助，明亮不再犹豫。潘山和明亮放下农活，集中精力，把这几个月一切可用的时间都有在学习上。逸菲这段时间突击学画，美术老师教她画色彩写生。但一有时间她就来和明亮他们一起学习文化课。高考前夕，老校长出题摸底，他们的答卷令人满意。

　　机会，从来都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这句被人们说滥的话，又一次应验。天遂人愿，他们三人鱼跃龙门，都考上了青山师范大学。潘山和明亮被中文系录取，逸非如愿上了美术系。

　　接到通知那天，正赶上下大雪，北风将树上的残枝剩叶拽下，又不断抛向空中，混着雪花盘旋。在别人家，孩子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，欢天喜地，大摆酒席庆贺。谁都知道，考上大学意味着走出农场，这不仅是个人家的大事，也是街坊邻居的大事，甚至是农场的光荣。而对于明亮，这张通知书让自己一筹莫展。他不敢把通知书拿给父母看，爸爸得了肺结核，已经不能劳动，妈妈既要照顾爸爸，还要操持家务。姐姐、哥哥也都在务农，共同支撑这个家。明亮此时不想给家里添一点点负担。其实老校长当初让他报考师范类学校，就已经考虑到他家的经济情况。师范大学不仅不收学费，每人每月还有17块钱的生活费。这笔巨款，足以让明亮生活得很好。但是，想到上学后就不能分担家中压力，攥着通知书，站在屋外，任风吹雪打，明亮心中悲喜交集。

　　老校长对明亮的家境了如指掌，深知明亮对上大学的渴望，很想帮他，他找到在青山市一中做校长的儿子，开门见山：“我从来不轻易求人，但这次例外。明亮一家人的遭遇你都清楚。赵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，我求你雪中送炭，帮他安排一个活干，可以挣一点钱贴补家用。依明亮的心性，只有这样他才肯扔下家里的担子到城里安心学习上学，否则他会有负罪感的。”

　　一贯坚持原则的父亲用“求”字，足以说明他真的急了。哪有一点拒绝的余地，何况明亮也确实值得帮助。考虑良久，老校长的儿子决定让明亮到学校收发室收发信件、打扫卫生。这样既不用全天上班，又能兼顾大学学业。这是个创意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。当时还没有打工一说，这种“半工半读”，还不能太公开。

　　聪明懂事的明亮没说什么感激的话，他知道，这个岗位完全是为了他设的，所以自己绝不能怕吃苦，只有好好干工作，才能对得起老校长和他的儿子。入学后，每天明亮早早起来，把一中办公室的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，干完活后再用半小时跑步去学校上课。这样既可以节约那一角钱的公交车票钱，还可以锻炼身体，一举两得。下午上完课他再跑步回一中分发信件，工作学习两不误。

　　到了一中，明亮第一件事儿自然就是去找肖老师。

　　自从肖老师调进城，虽然偶尔通信，也曾回去过几次，但毕竟距离远了，见面机会少了。比起在西岗农场连队时，肖老师明显老了许多，脸上有了许多深深的皱褶，如刀刻一般，身上散发出的烟味也愈浓烈。不过身体看上去还不错，风度依旧。

　　肖老师高兴地拍着明亮的肩膀，喃喃地说：“都已经是敦敦实实的大小伙子了，眼睛也比以前大多了，如果在街上走，真认不出你这个俊小伙来了。”

　　明亮说：“潘山、逸菲都考上了大学，过几天就来看你。”

　　肖老师并不意外，双手紧紧地扳着明亮的肩膀，晃了又晃,连声说：“就该这样，就该这样啊！我就说你们一定会有出息的！”

　　明亮，你现在是大小伙子了，可不可以告诉我，当年的那几把火到底是不是你放的？”肖老师想起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那件事。

　　“真不是我干的，我也多次问潘山，他也说不是他干的。反正都过去了，是谁都无所谓了。”

　　“毕竟因为我，你被拘留，让家里人担心，我实在不安呀。那年李癞子非要致我于死地。还好，我的家书和邮票没被他抄走，真是万幸呀。李癞子现在还好吗？”

　　“他呀，可能是太坏的原因吧，身体不是很好。”明亮说。

　　“是这样啊，你不能这么记仇呀，李癞子已经有难，就不要再骂他了。先不说那些了，现在我又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，多好啊！明亮，人都说女大十八变，越变越好看，你虽是男儿，却也循了这个规律。自信阳光、举止得体，脑袋也不显大了，腿也不罗圈了，好像也不太磕巴了。”

　　“嘿嘿，也不知道啥时候开始不磕巴了，但着急时还会犯老毛病。”

　　自从上了大学，日子变得更加美好起来，明亮对前途充满了希望。与其他同学不同，每月17块钱的生活费他能节省将近一半。加上在一中挣得八块钱，他一并交给妈妈。这样家里也宽裕一点，爸爸开始吃药，脸上有了血色。明亮为此很有成就感，所以肖老师每次问及钱够不够时，他都很自豪地说：“够，我还用不完呢。”

　　“最近许多人都喝‘红茶菌’，说是对人的身体有好处，争强体质。有位家长给我了一块，很好喝，你尝尝。”肖老师拿起他的白瓷大茶缸，倒出一些发黄的汁递给明亮。

　　“味道不错，好喝。”明亮一饮而尽，他拿起大白茶缸，看个仔细。

　　“这是一种菌，透明的。我给你切一小块，回去用水泡，过几天它就长大了。”

　　“我身体好，不用这玩意。”

　　“我可不是给你的，是叫你把它送回农场，给你爸爸用。”

　　“哎呀，我怎么就没想到要给爸爸补养身体呢？真是笨呀。肖老师，我现在就回宿舍拿一个杯子来。”一想到“红茶菌”能为父亲补身体，明亮来了积极性。

　　这段时间，明亮除了如饥似渴地学习，努力干好一中的活，还有了另一个重大的收获，受肖老师熏陶，他开始喜欢花花绿绿的邮票，走进了集邮的大门。

　　市一中有大量信件，邮递员每天下午四点骑自行车准时到学校，明亮就主动帮他把信袋子取下，抬到收发室，倒在桌子上。然后一封封整理出来，分门别类地放到信箱里。

　　看到信封上贴着好看的邮票，明亮就直接把信送给收件人。等人家撕开信封，他便讨好地一笑：“你如果不集邮，能把信封上的邮票送给我吗？谢谢！”通常情况下，大家都会成人之美。

　　回到宿舍，明亮学肖老师的样子，先把“宝贝”们放在洗脸盆中用水泡，晚饭后小心翼翼地把邮票和信封分开，然后清洗一下，贴在窗户的玻璃上。第二天，邮票就干透了，再揭下来小心地夹在日记本中。就像幼儿园的阿姨呵护孩子一般，周到耐心，反反复复，其乐无穷。